第一次扛枪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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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雁宁
1968年春天,故乡小城两个都自以为最最拥护和捍卫最高领袖和中央文革的革命造反组织,在爆发激烈的钢钎战之后,很快升级为野战营团级的真枪实弹的大规模武斗。一座不足上万人口不大的小城,沦陷在疯狂得近乎歇斯底里的战火硝烟之中,无论白天夜晚城里每个角落和街巷都吼叫着各种枪炮声响,散发着呛人难闻的尸体味道。时令进入七、八月的夏季,在来自北京和省城的各种政治动向的刺激、躁动下,武斗再度不可避免地升级。据传邻近的达县造反军,已抢到了许多援助越南抗击美军的新式武器弹药,较远的山城重庆武斗力量已驾着炮艇投入激烈战斗了!地处大巴山前麓的小城两派武斗人员,一开始构成就颇为复杂,其中有参加过抗日、解放、援朝战争的革命老战士和新近复员退伍的新士兵,当然正处于红色造反狂热中的学生们、工人们,更是一股雄赳赳气昂昂的生力军,而那些国民党的老兵们也不甘寂寞只要抓到枪杆子就摇身一变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似乎一场血腥武斗,就把他们压抑多年内心深处的虎狼烈性猛一下子激活了,个个成了骁勇的悍将。大巴山人原本尚武并且英勇善战,远的不说就1933年起,在这座苍莽群山里养育壮大的红四方面军,就是鲜活例证,徐向前、李先念、许世友、陈锡联这批红军战将,都从这座刚强大山获得过勇气和力量。作为初中生红卫兵的我和同学们一样,在席卷而来的武斗狂潮中,不可避免地扛起钢枪冲上战场,成为造反战士中的一员。那时,有首据说是林彪语录谱写的歌曲,最为流行,歌中唱道: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八月的小城已经非常燠热,陷入狂乱武斗的小城,除了充斥枪声炮声之外,还充斥着来自北京、省城、州府各种各样令人既亢奋又恐慌的政治消息,势不两立的两派以河桥为界,各自据守东城和西城,头目们每天都在制定作战方案,迫不及待地纠集力量,要以凶狠果决的军事行动置对方于死地,并以赫赫战功让中央文革承认自己一派才是真正的革命组织,从而掌握小城乃至全县的党政大权。我这个十多岁的少年,算是赶上了那股势不可挡的革命潮流,作为巴山男儿也天生对军帽军装枪支弹药有种特别喜好,外表文弱骨子里却涌动着大巴山人的血性和雄性,不管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还是被狂飙时代扭曲心态变异,总之,扛了枪就想上战场,和对立派拼个你死我活,哪怕血洒战场也是捍卫红色江山的革命烈士。就是我当时的那身装扮,就有些唐吉诃德式地滑稽可笑,不高不壮单单条条的个儿,头上戴一顶藤编的俗称“武斗帽”的工帽,它要抵挡锐利的枪子儿是根本不可能的。从头往下,胸前佩戴着一枚至少有半斤重的领袖像章,据有作战经验的老兵讲,它才是可挡住子弹的护胸符。左肩挎着一个红布小包,里面装着印制精巧的精神食粮《毛主席语录》和《林彪语录》,老兵很神秘地说那是另一种护身符。小红包挎在左肩也是有特殊含意的,表明自己是紧跟伟大统帅和副统帅的革命左派。右肩是一个用劳动布做成的被称作“武斗包”的布包,包内有一些饼干腊肉之类的食品,以备战时之需。紧贴武斗包的是一个油漆斑驳的军用水壶,腰间系着一围重达十七斤的子弹袋,虽然沉甸甸的弄得身子很不舒服,可它使自己的腰板硬了许多勇气也添了许多。子弹袋下面是一根好不容易才搞到手的当年相当流行的人造革军用皮带,那有“八一”字样的银白色长方形带扣,让人添了很多神气。一柄中正式刺刀和一柄三八式刺刀,挂在皮带上吊在屁股两侧,走起路来一晃一浪极不舒服,但靠它们平添几分豪勇之气也就顾不得了。在这些军人装扮下,当然还得穿一套想方设法弄来的旧军装,连两只脚也得穿上真资格的军用胶鞋或者皮靴,这身造反派武斗战士的装备才算齐全.这样描绘算是把一个参加武斗队伍的中学生红卫兵的形象形容完全了,是不是有唐吉诃德或者好兵帅克那种古怪好笑的样儿和影子,只有你自己去想像了。
就在炎夏八月的一个早上,我这副打扮肩扛一支老掉牙又笨又重的汉阳造七九式步枪,神气活现走出家门,到城东造反总部与战友们汇合,去开始一个真正造反战士新一天的战斗生活。刚没走出几步,就有一辆满载武斗战士的解放牌无篷卡车从身后驶来,车头上手举一面迎风飘动红绸小战旗的汉子,神气威武得叫人羡慕。我正看得发呆,忽听有人叫道:眼镜!我们去后乡打麻老保,你还不快些上车!真不知道我身上挂着那么几十斤重的各种家什,是怎么爬上卡车的,真像有股旋风把整个人卷进车里似的,人还没站稳,战车就轰隆开动战歌也同时响起: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高亢激扬的造反战歌,让这群武斗战士热血沸腾,在小城街道两侧围观群众的心目中,他们简直成了慷慨奔赴血火疆场的大英雄。上车后,我好不容易站稳,再定睛观察才知这是一支以知青为主号称“铁锤”的敢死战斗队,其蛮勇好战在小城赫赫有名,为首的头目是那宽脸圆目皮肤黑黑的老知青朱黑儿,听说他每次武斗都冲锋在前,已带了几条人命了,那凶悍得意的样子有点吓人。除了知青们之外,还有几个富有战斗经验的国共老兵油子,其中还有手腕上刺了“A”字的国民党新一军的老兵痞。这些家伙一见枪弹就双眼放亮,一听炮声就浑身振奋,造反派之间的武装战斗使这伙老兵们,又回到当年厮杀混战的军人生活,无不显得亢奋甚至快活。夹在这样一群嗜血如命的亡命之徒当中,我虽强作镇定心底里还是有些慌乱,如果不是车上还有几个同校的红卫兵,真会叫嚷下车。那几个同样荷枪实弹强作英雄状的同学,见我也没感到意外,只用清亮的眼光瞄瞄算是打个招呼和彼此鼓励。军用卡车一开出县城东门就狂奔起来,老兵们知青们都端着钢枪一副马上就要开战的样子,似乎架在车头上的两挺机关枪,随时都会射出达达达的子弹。上了这辆几乎疯狂的战车,我却不知道它要开向哪里,又是去跟什么人作战,那七上八下的心竟很快被这伙武斗狂徒感染,陡然冒出一股又一股少年激情来,似乎什么危险都无所畏惧了。车前旗手举起的战斗红旗在风中猎猎翻飞,我握紧手里的汉阳造竭力显出一个红卫兵战士的造反精神,使自己在这群大人中不被小看。就在飞快前行的卡车经过五里桥的刹那,车厢里突然发出一声很怪的闷响,一个很有作战经验的国民党老兵冷笑着哼了一声:走火了!看看子弹打着哪个没得?他话音未落,全车人都紧张慌乱起来,好些家伙都在相互查看,一个姓高的同学还冲我叫道:眼镜,还不快看看,莫把屁股打穿了哦!他正说着,离他最近一个同学猛然叫他:高娃儿!你的屁股……高姓同学惊得浑身一抖,赶紧伸手朝自己的屁股摸了一把,举起手来竟是一把热漉漉的鲜血!他一见到血,就哀号一声倒在了车板上,几个同学都围了过去,有人急忙用手捂住那仍在冒血的屁股,个个吓得面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卡车狂地一声嘶叫刹住了车,只听铁锤战斗队的头目朱黑儿厉声叫道:你们几个同学弄他下车回城治伤,老子们要赶去前线打仗哩!我呆呆地看着老兵们把高姓同学抬下卡车,几团掉在公路上的鲜血,像突然开放的血花分外夺目。有两个同学主动留下救助他,我仍呆在车上眼巴巴望着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战车又开动了,比先前还要疯狂。把那支俗称“老套筒”汉阳造抱在怀里,我蹲在车厢一角尽力压抑不停从心底里冒出来的惊慌和恐惧。“铁锤”们又唱起了激昂提神的战歌,卡车继续向前猛冲,我渐渐安定下来,明白这次既然自己把自己抛在了这辆几乎失去理智的疯狂战车上,就只有横下一条心奔向革命战场了。
这辆满载忠心捍卫正确革命路线,不怕洒热血抛头颅全副武装造反战士的卡车,风驰电掣开进了位于小县东南边境一角的广福场,离小乡场不远的一片青葱苍郁大山之外,就是属于万州的地界了。这一带山地,当年虽然不是红四方面军的主战区和根据地,但受红军的影响也很大,曾出过一支名震川东北的游击队,所以拥护革命军队的传统,依然保持着并且真诚而热烈。我们的武斗战车刚在场口停稳,就有举着造反战旗和欢迎彩旗的当地群众,在锣鼓声中高呼革命口号热烈欢呼子弟兵的到来,这场景简直跟在电影里所看到的战争年代那种鱼水情深的军民关系完全一样,令我们几个懵懵懂懂闯入武斗队伍的学生娃,也大为激动和感动,什么惊恐都一下子甩在了脑后。我那一身披挂又重又笨,好不容易才跳下车,人还没站稳,就有热忱似火的乡亲把热乎乎的鸡蛋往手里包里塞,使我那少年心胸的热水一下冲起老高,耳边虽然听到有女人忧心地轻叹:哎哟,这么小的娃娃,扛那么长的枪杆儿就出来打哦!……我也毫无所谓,少年出英雄的革命道理,不是这些心地善良眼光浅短的婆婆妈妈们能弄明白的。手举装饰了金色穗带的战斗旗帜的头目朱黑儿,此刻更是精神抖擞威风八面,我这才发现,这家伙不但腰间插了一支德国造二十四响驳壳枪,肩头还挎了一枪崭新的六五式全自动冲锋枪,那张黑黑的宽脸放射着刺人的豪光。排好队伍唱着战歌,“铁锤”们踏着军人的步伐,进入了房舍矮小街道凌乱的广福场,每个战士都挺胸昂头,接受全场完全弄不懂这场突如其来的武斗到底为何的居民群众的鼓掌致敬。
直到进入广福场,武装队奉命休息片刻准备投入战斗的时候,我才从一个同学那里得知,这次由川东北几个县市同一造反派别武斗指挥人员,在州城秘密召开的联席军事会议作出的战役部署,就是要迅速集中几股武装的优势兵力,给日益猖狂的对立派武装力量,给予毁灭性打击。位于两个地区几个县市交界处的广福山地,以其战略地位成了完全敌对两派厮杀的战场。于是这个偏僻破旧的小场镇,一下子涌入了成百上千手持各种武器的武斗队伍,那缺乏统一指挥的各路人马,各自逞能好强的做派,使乡场里既紧张又混乱,让人想起电影《南征北伐》以及《战上海》里面,国民党杂牌军在大战前的糟乱场景和画面。朱黑儿率领的“铁锤”战斗队,跟那些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乌合之众相比,还算是显得精悍和有纪律的队伍,那面夺目的红色战旗指向哪儿我们就奔向哪儿,对这点半路出家的武斗指挥官朱黑儿十分得意。“铁锤”们刚休息不到半小时,所谓“联合剿匪总部”的联络员,就气喘吁吁跑来下达总指挥的命令:广福东南方向的大山里,出现了大量对立派麻老保武斗人员,要求“铁锤”战斗队作为联军先锋,进山打响剿匪第一枪,有几个县市革命武装力量作为强大后盾,这次关系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战役一定会取得伟大胜利。这个命令,让一路上都渴求战斗显露身手的造反战士们格外兴奋,朱黑儿亲自手执战旗,率领全队火速向莽莽山野挺进,那些曾经很受过多次战争考验的老兵痞们尤为激动,叫嚷着要打死几个麻老保来摆起,为武装捍卫正确革命路线建立战功。我和几个同学由于武装设备负重过多,走山路相当吃力,没什么精神跟着老兵们应和还引起了严重不满,朱黑儿骂骂咧咧说,几个学生崽儿不跟老子雄起,当心上了战场挨枪子儿。广福场的居民倒是发扬了大巴山红色老区革命群众当年支援红军抗击川军的优良传统,组织了一个支前民工小队,跟随“铁锤”战斗队朝大山深处挺进。看着连山区的普通老百姓都这么英勇无畏,我们这些不但串联去过伟大首都北京学习文革经验,还亲自经历过上海一月革命风暴,又带着空前的造反热情回到故乡小城煽风点火树起造反大旗的红色小将,就更不能示弱。于是振作精神咬紧牙关拼尽全力,追随武斗先锋“铁锤”战斗队,冲进了浑厚险峻的茫茫山野深处,真是要“上战场,枪声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在深邃清寂的大山里,我们这支人数不多的战斗队一路急行,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来到一处风景奇峻的山谷,有几间低矮的茅屋呆立在沟口的小土坡上。走得一脸油汗的朱黑儿把战旗一挥,叫道,弟兄们,在老乡屋子里休息一阵,歇口气喝口水再走。嘿!侦察班的兄弟伙,负责警卫和监视敌情。我虽觉得这毫无军事知识的家伙有点装模作样,也看不出这支杂牌队伍里谁是侦察兵,还是强忍着没笑出声来。人停下来真感觉口渴得要命,大伙儿纷纷往茅屋里钻,争抢木瓢找水喝,大概造反派搞武斗的消息太吓人,这户农家早已人去屋空,石水缸的山泉倒是足够我们灌的。我好不容易才抓到木瓢刚喝了半瓢水,就听见朱黑儿一声又惊又怒的低吼:糟了!日他的老娘,老子们被麻老保包围啦!他这一叫,引起满屋子人慌乱失措,连那些老是自夸如何如何久经沙场,甚至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国军兵痞,也吓得一脸苍白。大家争先恐后朝屋里的灶台、石磨等可以掩护身体的地方钻,有人头钻进床下把个大屁股暴露在外面还瑟瑟发抖,那副熊样子让人想笑又笑不出来。作为指挥官的朱黑儿,此刻倒像个英雄似的站在门背后朝外观察,紧张思考如何采取行动冲破敌人的包围圈。片刻之间茅屋里一派死寂,可我却听得见自己心房突突跳动的声响,并感觉有一股冷汗从额前涌出,又虫子似的流淌颜面,弄得脸上发痒,发僵的手却无力去擦它。这时,只听朱黑儿冷哼一声,压低嗓门叫道:弟兄们,格老子的麻老保好凶险,对面山头黑压压一大片机关枪,起码就有十多挺!日他老娘,你我只有硬冲出去,强行占领对面那个山包,跟他们干!呃,老子数一、二、三!大家就一齐跟我冲,不肯冲的落在后头,打死了该背时!他那从牙缝里吐出的话,满屋子武斗战士都听得一清二楚,危急关头也只有豁出去了,是死是活也只有听天由命。让我十分诧异的是到这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先前还纠缠心头的恐惧感,居然猛一下消失精光,小小内心反倒涌起了一股又一股战斗的激情来。又一阵短暂的死寂,耳边响起朱黑儿凶狠的口令:一!二!三!冲啊!———随着那声近乎绝望的嘶喊,我们二三十个手持钢枪全身披挂的武斗战士,从茅屋的各个角落一涌而出,不顾一切朝对面山坡冲去。几个学生崽儿虽不懂得多少军事知识,占领制高点打击来犯之敌这点还是知道的。就在我们这伙人冲出茅屋的刹那,对面山头的各种武器立刻开打,带着刺耳怪响的子弹,朝我们头顶、身旁、脚下砰砰打来,简直如同战争小说里描写的枪林弹雨。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拼尽全力朝茅屋对面的小山包上冲去,一颗子弹呼啸着从我耳边擦过,又一颗子弹打在我脚边石头上,击起的碎石伤了脚杆,立刻有血涌了出来。我还是拼命奔逃,当自己好不容易跟着大人们冲上山包的时候,就感觉胸口恶气翻涌,脑袋嗡嗡作响又旋又晕,一股白沫从嘴角冒出来,怎么也忍不住,我挣扎跑了几步,就倒在了一团杂草丛里。这时头顶身子上方的枪声还在猛烈作响,我已如一团烂泥瘫在草丛里了。紧接着朱黑儿们在山包山开枪还击,那猛烈对击的枪声,像要把这片山野都掀翻了似的。子弹在头顶身旁呼呼翻飞,我仍趴在草里,心头作慌欲呕虽然浑身无力可双手还紧紧搂着那支老式步枪,好像它是我的救命稻草。就在这浑身难受得要死的时刻,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眼镜,不行了哇?你娃这么小个个子扛这么大杆枪,又在大山里冲去跑来,咋受得住哦?把枪给我帮你打麻老保,咋样?我无力地摇摇头,两手还是把枪杆抓得死死的。那人又说:小兄弟,我们是一派的,你打我打都一样嘛,打完这仗回到广福场,我一定把枪还你。我看清了那张老实巴交的面孔,他是支前民工中的一个,挑一担重东西走山路都挺精神。于是我信任了他,把那支笨重的老套简递了过去,他老练地拉开枪栓查看已经上膛的子弹,然后嘿嘿一笑:眼镜,一颗子弹咋打仗哦,你把子弹袋也给我嘛。我有点不情愿地从子弹袋里掏出一把黄亮子弹来,他接过去数了数又说:才五颗,打一会儿就没了。再说子弹袋那么重,你围在身上走山路还会受不了的哟。我虽舍不得那些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子弹,却知道那山民兄弟讲得对,再身负那十几斤重的子弹袋,身体瘦弱的我肯定走不出这片险峻的大山。于是叹了口气把子弹袋解下来丢了过去,那山民立刻眼吐亮光,提着枪杆抓起弹袋就冲到山包上,打仗去了。我仍瘫软在草丛里周身无力,动弹一下都艰难,有清冷的山风徐徐吹来,胸口好受一些了,人却只能躺在那儿听遍山炒豆般的枪响,心头不知为什么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难过。两股自以为勇猛无敌的武斗队在激烈战斗,我挣扎着抽出一柄刺刀去砍身旁的一株小树,一下又一下,不知砍了多久才把它砍断并削成一根拐杖,正当我支撑拐杖挣扎着站立起身,才发觉山野里所有的枪声都停止了,四周出奇的空荡冷清,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山包上。就在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迅速包围我的同时,只见借我的枪去打仗的那位山民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叫道:眼镜,双方打仗的队伍都撤了,跑到半路才发觉把你小子还丢在山包上。真骇死人,麻老保来几个扛枪的就把你搁倒啦!快跟我跑,赶不上大队伍就麻烦啦!此刻我虽然浑身酸痛像散了架似的不听使唤,可那密林中看不见说不出的危险,随时威胁着自己的生命,只好咬紧牙关在那山民的催促和搀扶下,踉踉跄跄追赶那支已经消失在迷茫山地间的队伍。
还真算是幸运,我俩没跑多远,便看见了那面带金穗的战斗红旗,紧接着在一片灌木丛中找到了刚刚失散的“铁锤”战斗队,朱黑儿用那山匪般的凶悍目光扫了我一眼没有吭声,我仍拄着树枝拐杖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我的山民伙伴比我头脑清楚多了,小声对我说:小心点,眼镜,估计我们又遇到麻烦了。你别怕,跟在我后头该跑就跑该躲就躲,不管咋说你还年轻,是个学生崽儿性命要紧哩。当我冷静下来观察四周,才清楚我们这伙武斗人员的危险处境,不知为什么,朱黑儿竟然把他的战斗队引到几乎完全封闭的山沟里来了,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崖,沟底有一条羊肠小道,只要这时敌方武装队伍出现在山沟之上的任何一个崖头,居高临下开枪扫射,“铁锤”战斗队除了全军覆灭,就只有举手投降成为对立派的俘虏。这个念头刚在脑际闪开,忽听队伍里的老兵们发出绝望的哀叫,我抬眼一看,高耸山沟两侧的峭崖上,突然冒出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手里的武器都把枪口对准了我们这群自陷绝境的武斗战士。完了!不知哪个惊恐地冒叫了一声,我的心子立刻往下猛坠,两只脚杆也发软发抖,一种完全绝望的情绪,一下子包围了我们这伙前不久还威风神气的造反派武装。
又遭对手猛然逼到可怕绝境的“铁锤”头目朱黑儿,再次被羞辱和激怒了,像头狂暴的狮子,冲着盘踞山头展在居高临下强势的家伙们一阵嚎叫,紧接着把冲锋枪举过头顶,“啪啪啦”三十发子弹一下扫射而出,那刺耳枪声简直使人心惊肉跳。我们这群被围困在死沟的人谁都明白,只要敌方指挥者下令开枪,这些武斗人员中,不管解放军的英雄也好,国民党的兵痞也好,谁都不可能逃出生天,除了葬身沟底别无活路。那些有作战经验的老兵们,不由自主地背靠背聚成一团,所有的枪口都朝着山岩上方,那副架势好像要豁出命来孤注一掷,跟对立派武装作殊死决战。我们几个学生娃已紧张得不知什么是胆怯了,僵立着瞪大眼个个都不知所措。帮我扛枪的支前民工倒真是吓坏了,一脸铁青口里却叽叽咕咕,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或者乞求什么。此刻整条山沟一片死寂,朱黑儿冒死击出的枪声也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就在大家认定这回必死无疑内心充满愤怒也填满伤心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通过自动喇叭,从山端铺天盖地冲了下来:狗日的麻老保们听着!老子是联合剿匪总部的特别代表胡杰儿,现奉总指挥的指示命令你们,三分钟内通通缴械投降,否则……那最后通牒还在山沟回响,憋了半天火气的朱黑儿一下跃上一块岩石,朝着山上破口大骂:狗日的胡杰儿!老子是朱黑儿!自家人打自家人,你他妈不得好死哇!———这一吼一骂,总算让我们这群一只脚踏入了死人坑的造反战士明白,这次是中了自己这一派武斗队伍的精心部署的埋伏圈,绷紧的心子和身子猛一下松弛,便都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上了。几个原本吓得不轻强作镇定的老兵油子,也亮开嗓门骂开了难听的脏话。胡杰儿为首的武斗队,欢呼着从山上跑下来汇合,这两股刚才还真枪实弹对打的人马,真还是同一派别的革命战友,我们又才知道,起先在农家茅屋对面山头真枪实弹猛打我们的武装人员,也是他们!又气恼又好笑的朱黑儿,狠狠擂了胡杰儿一拳,叫道:格老子的,幸亏你们那烧火棒不顶事,要真把我的弟兄们打摆起几个哇,老子非得扫狗东西们一梭子报仇雪恨不可!知道差点铸成大错的胡杰儿,只有一脸堆笑赔不是。这时一个国军老兵痞冷笑道:我们的人都他妈涌到这死山沟里来干啥?要是麻老保一个班的武装占据了山头,大家都会死得比野狗还难看哦!这一提醒让朱黑儿和胡杰儿都跳了起来,挥动各自的战旗,率领各自的人马去占领利于作战的制高点。我这才看清,胡杰儿举着的那面红旗上写着“钢刀”两个毛体大字。“铁锤”配“钢刀”,真他妈的一对胡搞武斗的活宝,这大不恭的想法,当然只能压在心里一点不能表露,弄不好真会招来杀身之祸。
遭遇到接连两回自家人打自家人的可怕战斗,真是亲历了两场如同闯入鬼门关的噩梦,我们这伙聚集在“铁锤”战旗的造反战士,几个小时之前还豪情万丈的战斗激情已消磨了许多,有的老兵还低声抱怨,这样打仗太窝囊甚至太狼狈,简直不如早些年跟日本鬼子砍大刀拼刺刀来得痛快。而那面鲜红的战旗仍在绿色山野猎猎飘动,一群虽然不是垂头丧气却也没精打采的武斗人员,只有紧随它前进。按照早已制定好的作战计划,我们这支打前锋的队伍,要在山里一个国营煤矿吃午饭和休整几个小时。当“铁锤”战斗队走近那座煤矿的厂部,又受到工人师傅们敲锣打鼓的热烈欢迎,好像是迎接前去解放他们的革命大军一样,激动得那么真实而质朴,更让我意外的是工人们居然宰杀了一头大肥猪,办了丰盛的酒席,招待这些用武器和生命来英勇捍卫正确革命路线的造反战士们。由于长途奔波又受到意外袭击的惊吓,我什么也吃不下去,并闻到那肉香和油味就想发吐,便走到在厂部外面一棵大柏树下歇息,一点儿不想动弹。见有大酒大肉,那些老兵们又开心放纵起来,他们大口吃肉大口灌酒,还挥手划令如同一帮山匪闹得乌烟瘴气。这顿酒肉大餐不知吃了多少时辰,天近黄昏之时,打着饱嗝的朱黑儿,下达了全队连夜开回广福场待命的指令。于是我们二三十个武装人员又集合起来,沿着一条运煤的乡村公路,赶赴几十里外的乡场。幸亏有那个支前民工帮我扛着枪弹使负担轻了不少,但在大山小道里奔走和逃命,我的双脚不但肿得厉害脚板指头还打了许多血泡。我拼尽全力才走在行军队伍的最后一排,感觉两只脚肿胀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怕掉队更加危险刺激着它们机械地走动。老天很快黑了,几颗白亮的星星在很高的夏夜天空闪烁,那惨淡而朦胧的星光,照着这群扛枪打仗的人们。我的意识渐渐朦胧像是睡着了,只有脚杆在那有节奏的沙沙嚓嚓的脚步声中不由自主地移动,几十里崎岖山道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广福场那微弱的电灯光在前方抖动,老兵们又亮开嗓子吼叫宣泄积压内心火气的时候,我眼里突然有了泪水,它们像虫子一样爬动,弄得眼眶和面颊都有点发痒,但我没哭,身边的几个同学也没哭,我们毕竟是经过大串联走过长征路,见识过一月革命风暴的红卫兵战士啊!在走进夜深人静小乡场的时候,我还没忘了找那位帮我扛枪的支前民工要回步枪和子弹袋,谢他的话到嘴边却没讲出来,心想,这次扛枪打仗的经历,也会让他终身难忘吧。
广福场的电灯亮度跟萤火虫差不了多少,这个不大的乡场夜晚看上去颇为沉寂,而里面到底潜伏了多少发誓为保卫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甘愿洒热血献生命的武斗战士,也不得而知。“铁锤”战斗队被总部派来的联络员安排在场口小学驻扎休整,我们几个学生几乎是相依相扶才挣扎着走进学校大门,找间教室关上门就瘫倒在冷硬地板上了,而那些久经沙场和风雨的国共老兵们,又纠团结伙到街上喝酒吃肉去了。山乡的夏夜并不燥热,也显得安静,只有偶尔的零星枪声炒豆般响过,又消沉而去,这在几个月来,武斗频繁的大巴山地已经见惯不惊了。我们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顾不得脚肿身痛浑身像散了架一般没了一丝劲儿,也不管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就趴着蜷着昏昏入睡,不时有吓人的噩梦袭扰过来,也只有冒出几颗冷汗,连惊叫的力气也没了。这场来之不易的沉睡,大概没过多久,我就听见砰砰的敲门声,好像是老兵用枪托砸的,接着又听见朱黑儿那粗门大嗓声嘶力竭地喝吼:跟老子快起来!———刚才接到总部的命令,我们立马撤到场口外头的寨子上去!确切情报,麻老保的五百人手枪队,要夜袭广福场,龟儿子的还不动嘛,拖在后头打死了该背时哦!又是那句“打死了该背时”的话,刺得我头皮发麻。几个同学要从地板上爬起来真费了很大的劲头,手脚和所有身子骨都不听使唤,我们你拉我扶总算站立起来,而两只脚板像踩在厚厚的海绵上一样弹弹晃晃,差点让人摔倒。等我们几个如同残兵败将的少年吃力地走出教室,才发觉整个学校早就空空荡荡,草莽英雄朱黑儿率领的“铁锤”们也不知哪儿去了。幸亏我还听清了队伍转移地点是场镇外的什么寨子,几个同学怀着莫名的恐惧加快了步伐,真要有麻老保的手枪队来袭击我们,只有当俘虏或者丢命了。还好乡场上听到袭击的消息和言传的人不少,有的还扶老携幼往场外逃跑,我们混在人群里,很快找到了那个早年为躲避土匪或者战乱用石头垒砌的山寨,刚登上寨门又见到朱黑儿和胡杰儿两个武斗指挥官呼叫和斥骂那些追随他们的造反战士,哪儿架机关枪哪儿安迫击炮,一副如临大敌决战前夕的架势。看到有仗可打老兵们显得既兴奋骄狂又斗志昂扬,好像一场大战真能证明他们曾经何等英雄似的,而眼前这个原本废弃了的破寨子,又成了水泊梁山般一样战旗飘飘了,老兵们不激动也不行了。我们几个扛着大枪的小崽儿,在闹哄哄的寨子上根本不起眼,索性走到山寨一角的红苕地里仰面躺下去,看蓝里透青天空间一颗一颗很白很亮的星星,苕地里那被太阳晒焦的土块跟石头一般坚硬我们也顾不得了,尤其可恶的是那些咬人的蚂蚁和凶残的蚊子,趁此机会爬在扑在我们脸上身上大肆施展淫威,尽管被它们咬得叮得又疼又痒周身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可我们每个人都无力动弹,更别说抬手打那些虫子们一巴掌了。再一次昏沉沉地入睡并很快失去知觉,山寨上和乡场里在这个夏天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点都不知道了。
……火辣辣的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火球漫天燃烧,很快云朵变幻成火呼啸着从天际坠落而下,把大片的茂密森林和高峭挺拔的山岩都点燃了,随即弥漫成一片火海……那火烤着我燎着我不但炎热难挡还灼痛难忍,我的肌肤以至骨肉,都像要在熊熊烈火中顷刻间融化了……我实在煎熬不
住,用最后的生命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一下子从昏睡了半晚一晨的红苕地里跳了起来,这才看清我们几个学生娃又被那些老兵油子们伙同自以为不可一世的朱黑儿,遗弃在荒寨上了。一片破败的山寨,又是空空荡荡,除了我们几个装扮古怪的武斗小兵,没了其他人影,仿佛也不曾发生过几支精悍武斗队集结于此,要居高据险打击夜袭乡场麻老保的豪情壮举。几个同学相互望着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经过七、八小时蚊虫蚂蚁肆无忌惮的猛叮狠咬,我们脸上手臂脚杆到处红肿不堪又痛又痒的大疱小疮,再让火红太阳晒出的油汗浸泡,真是奇臊难忍连吞枪子儿自尽的心思都有了。这群提着钢枪冲上战场誓死保卫中央文革的红卫兵小将,竟被那些革命目的不清造反精神不纯的知青们老兵们轻易地丢弃了,虽说不上什么奇耻大辱却也让我们这些闯荡过北京城上海滩的红色战士难以忍受。几个同学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些,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谁也不吭一声,就各自抄起家伙匆匆下了山寨。
各路武斗人马汇聚的广福场依然闹热红火,窄小的街道上只要出现一队高举红色战旗肩扛各色武器的队伍,欢迎的口号声热烈的鼓锣声,就会此起彼伏响成一片。这一切都立场鲜明地向外界表明,广福场这个大巴山山麓的偏僻小镇,已成了整个川东北捍卫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战斗中心。而我们这几个学生兵,却因为跟着那支所谓最能战斗的武斗队,在一片险奇大山里,打了一天一夜荒唐可笑的烂仗,什么麻老保什么手枪队连人毛都没见着一根!上当受骗加上自欺欺人,如几股冰水把我们心头跳跃的青春热情浇灭得如同一块冷铁。我们背着枪满街游串,见了依然神气的朱黑儿一伙也不理睬,我边走边盘算怎样才能逃离这个因武斗而狂热而扭曲的小镇,独自溜达到场口的时候,见到一辆卡车正在装运武斗物资,便壮着胆子向个头目模样的家伙要求乘车回城,那头目斜我一眼,冷哼道,老子们是总部的专用车,没特别通行证亲娘老子也不准上。他的话激怒了我,急中生智掏出一个特制的战地记者证冲他吼叫,小爷是《红旗战报》的主编!要火速赶回县城,用电报把前线战况报告给北京给中央文革,你娃误了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大事,是要负重大政治责任的!真没想到一个黄毛少年的一通屁话,居然把那人高马大的家伙唬住了,他不敢吭声用眼角朝车厢瞄了一眼,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和勇气,连人带枪飞一般跃上了卡车,人还没站稳,那辆武斗战车就开走了,一路不停直奔县城。
我在车上一个盹还没打完,就听见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卡车停住了,拄着长枪起身一看,才知道真的回到小城了。只见城门口密麻麻黑压压站了许多人,大概城里的不少人,都为那些糊里糊涂奔上前线,并糊里糊涂扛枪打仗的亲人担惊受怕,纷纷跑到城门外打探从广福场一带传回的消息。更令我意外的是,我那当中学教师的老爸,也挤在人群之中一脸焦虑不安,他一见我就猛冲过来,一只手抓牢我,另一只手很干脆利索地夺过我那支老套筒旧步枪,像扔烧火棍似的啪一下就丢在了城门边。那武斗年头一支钢枪还是很要紧的,那支枪刚一落地,就有不少人冲去厮抢,我眼巴巴望着虽不情愿,却也扭不过老爸那出奇有力的臂膀,只好乖乖跟他进城回家。
回到家里,一直为儿子担心的妈妈,看我那又黑又瘦遍身红疱的样子,心疼得眼泪直流,两个妹妹赶快为我打水洗脚,口里直嚷哥哥身上好臭!我却再也管不了这些,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起来。迷蒙间仿佛觉得是妈妈在给我轻轻擦洗满是血泡的双脚,还有她难过的啜泣声……这一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照小妹的说法,简直如同一条叫不醒掰不动的赖皮死狗!昏睡中噩梦却一个接着一个,瘦小的我总是在枪林弹雨中不停奔逃,那不时冒起的弹火和不停飘动的红旗接连朝我涌来,热漉漉红艳艳的鲜血溅了我一身,散发出一股怪怪的刺鼻的味道,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就是我———一个戴着红卫兵袖章中学生,第一次扛枪打仗的真实记录.四十年过去,稍加回忆每个细节都还那么清晰,那么历历在目,仿佛是昨天刚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2008年11月28日 记于京西客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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